以国家的名义——陕北民营石油案调查
以国家的名义,他们争夺自己的利益;以国家的名义,他们抢劫公民的财产;以国家的名义,他们把经济问题变成政治事件;以国家的名义,他们制造人民的恐惧和敌意;以国家的名义,他们践踏法治的尊严。
一 贫瘠土地上的希望——青阳岔的繁荣之路
2005年7月15日上午,我和滕彪一起来到陕西省靖边县青阳岔镇。站站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我们很难想象,这个距离靖边县城54公里当年毛泽东转战陕北住过的小镇,在2003年之前曾一度被称为陕北的“小香港”。
靖边县的政府网站对青阳岔是这样描述的:“青阳岔镇矿产资源十分丰富,主要有石油、天然气、石灰石等。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兰州军区后勤部在青阳岔黄家湾村打成第一口油井起,到2003年6月全镇共有生产油井778口,日产原油400多吨,日产值达50万元左右。石油开发给青阳岔的经济发展注入了强劲动力,促进了二、三产业迅猛发展。目前,各类个体工商户达110多家,运输业十分发达,全镇有大小车辆180多辆。财政收入由石油开发前的不足30万元,猛增到2002年的3796万元,居全县首位。2002年全镇工业和乡镇企业的总产值达2.8亿元,农民人均纯收2001年达到2600元,名列全县前茅。”
从1994年到2003年6月,青阳岔见证了一个繁荣的神话。如果把青阳岔的繁荣仅仅归结为地下有石油是远远不够的,因为青阳岔1994年之前有石油,2003年以后石油开采也在继续,但那神话般的繁荣只出现在1994年到2003年6月。青阳岔曾经的繁荣,正如靖边县曾经的繁荣一样,是因为民营资本引入了石油资源的开发。
1907年,陕西省延长县打出了中国第一口油井。但因其浅层低渗透的原因,多年开采的成效并不好。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两个国有的采油主体延长油矿管理局和长庆石油勘探局打油的成绩也都不理想。陕北油田经几代人的努力而成效甚微,主要是其地质构造原因:油藏规模小、分散、连片性差、油层低渗透、产量低、开发难度较大、开采成本高、风险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时任国务委员的康世恩先生,基于对陕北油田地质特点的认识和对尚未脱贫的老区人民的同情,借助改革开放的形势,提出了陕北地方参与石油开采的新思路,主张长庆油田把打过井而又拖在那里不起作用的地方统统交给延长油矿,叫他对外承包去。1990年6月7日,康老在听取延安地区石油生产情况汇报后指出,实践证明,交给当地开发的政策是正确的,康老的看法得到了当时国务院主要领导的支持,于是陕北有油各县相继成立了国营的钻采公司,县政府帮助从银行贷款,投入到石油开发中。
1994年4月13日,根据国务院领导的批示精神,为了充分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加快陕北石油工业的发展,帮助陕北老区人民脱贫,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和陕西省人民政府签订了《关于开发陕北地区资源的协议》(简称4.13协议),在这个协议中从长庆局依法登记的工业区带勘探范围内划出约500平方公里,从延长油矿依法登记的区域内划出约580平方公里,交由所在地、市、县组织开发。
当时,地方各县钻采公司大都已严重亏损、破产,有些县的钻采公司已经成了有名无实的空架子,打成的油井由于经营亏损便转卖或承包出去,于是地方政府出台优惠政策,吸引投资商来陕北投资开发石油资源。在“谁投资谁受益”的诱惑下,全国各地投资者纷至沓来。地方政府给投资者办理了可以直接从事石油开采的营业执照和相关手续,与县政府签订了《合作开发石油资源合同书》合作年限8年、10、15年不等,有的甚至开发到井干为止。
第一批地方石油开发联营单位投资者多数为门外汉,但他们属于改革开放以后涌现出来的经过商海锤炼的有识之士,具有其它工商业战线上炼就的灵活头脑和冒险精神,他们和来自全国各大油田的技术服务队和施工作业队结合,针对陕北浅层低渗透油田的特点在开发技术上取得一个又一个的新突破,探出了一个又一个新区域,短短几年,联营公司对陕北地方石油工业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榆林地区经过几年的发展,石油工业成为发展最快的新兴工业支柱产业,据官方统计,形成生产油井2564口,资产总额近36亿元,原油生产能力达到120万吨,,加工能力达到150万吨,初步形成了钻、采、炼、运一条龙的生产体系,石油工业及相关产业从业人员超过2万多人。
石油工业的发展还带动了交通运输、邮电通讯、饮食卫生、文化娱乐、机电加工维修、房屋建筑等相关产业的发展,增加了新的就业岗位,一些原国有企业的下岗职工,以及当地的农民工得到了再就业,多年托欠教职工工资得到补发,群众整体生活得到明显改善。与此同时,油区各县财政收入迅速增加,定边、靖边、横山三县财政收入的90%来自石油产业。在这些成绩中联营公司就占到了95%。据靖边县政府官方公布的数字:1995年以前,全县财政收入500万元,2000年突破1.25亿,2001年为2.36亿,2002年达到3.17亿,2003年为3.89亿。
作为靖边县打出第一口油井的乡镇,青阳岔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迅速走向繁荣。靖边县南部几个乡镇是油矿富集区,日产十几吨的油井都集中在那里,归长庆油田开采,青阳岔油矿贫瘠,油井平均日产500公斤左右,于是这里成了民营投资者的乐园。这个偏远的陕北小镇几乎是一夜之间店铺林立,车水马龙,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月租达到近100元,一个卖西瓜的果农一天的收入可以达到100多元,靖边通往青阳岔的公路常常拥堵不堪。
二 碰撞——官僚垄断利益受损之后
陕北油田的开发模式是在特殊的地质构造背景和历史背景下形成的,它给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了迅速的繁荣,但却侵害了官僚垄断企业中国石油天然气总公司的利益。
首先,石油价格迅速上涨,使得这片它曾经放弃的“鸡肋”油田变得有利可图。本来,以垄断国有大企业的运营成本,开采这片贫瘠的油矿是得不偿失的,所以长庆油田当时愿意放弃这片地方。但随着油价上涨,长庆石油改变了自己的判断。其次,由于地形复杂,地界划定并不十分明确,在利益驱动下,地方政府所属公司以及私人投资者逐步渗透侵吞长庆油田的地盘,垄断利益受到损害,三方经常发生冲突。第三,长庆油田内部腐败,个别管理人员与私人投资者勾结,暗中侵吞长庆油田的石油。
从1992年开始,长庆油田与地方政府和民营投资者冲突不断。1994年8月,定边县与长庆石油争夺油井,长庆石油勘探局采油厂四大队向定边公安局提交了举行示威游行的申请,双方对立情绪非常紧张。1997年5月,在靖边县的陕西华夏石油开发公司,进入长庆石油勘探局的井区进行钻井,与该局采油三厂职工对峙10天,到陕西省政府出面协调,双方才撤出人员。为了保护井区,长庆石油勘探局各采油分厂均成立了“棒子队”。他们甚至在靖边县政府附近进行训练,喊声震天,故意给地方政府看。
在这三方争夺中,地方政府的钻采公司与长庆石油公开冲突,民营投资人主要以自己的方式悄悄渗透、侵蚀长庆石油,垄断企业长庆石油公司显然是受害者。都有权力背景的长庆石油与地方政府的钻采公司发生冲突,双方可以在权力的平台上协商解决,但长庆石油却难以对付来自民营投资者的侵蚀。而且,随着民营投资的比例成长,资源争夺战的前线主要表现为长庆石油和民营投资者的矛盾。
从来不习惯于市场竞争的长庆石油显然不屑于参与这场纷乱的博弈,它向高层权力求助,试图一统陕北的天下。当然,长庆石油写给高层的报告中不会说自己的利益受了损害,而是说国家的利益受了损害,作为这场战争的第一个战役,中石油通过自己强大的资源发动了一场妖魔化民营投资者的运动。借助《焦点访谈》等一些中央级媒体,他们宣扬民营开采石油存在的一系列严重问题:环境污染、资源浪费、干部打井、土炼油、民营企业无资质技术落后等等。
不可否认,在一种短期投资的氛围中,在一种“非法”的生存状态下,在当地政府积极参与牟利而疏于管理的背景下,民营投资石油开发的确出现了一些混乱场景:当地农民纷纷筹资甚至贷款投入油井开发,一些地方官员也参加进来;油田开发污染了部分土地和运输的道路;民营投资者与长庆石油发生纷争;地下炼油厂悄悄出现;赌博和色情业兴起,等等。
但是,这些看起来混乱的场面正在形成一种市场主导的秩序。民营投资者比官方公司更加重视自己油井的开采率,他们逐步引进开发技术,石油生产逐步走上规模化,到2003年,一些民营投资人的石油开采技术已经超过长庆石油。投资者之间的纠纷大都能通过协商解决。油田开发造成了土地污染,当地农民开始以自己的方式与投资者抗争,最后双方达成妥协,补偿一定数额,逐步博弈形成了当地农民与投资者分享石油利益的格局。环境保护也逐步得到重视,开始得到改善。甚至连色情业在靖边县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合法化。在这个小小的“特区”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受益者,包括当地政府的财政收入和国家石油开采。
而且,这些所谓的混乱从根本上说不是一个所有制的问题,而是一个管理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但这些“混乱”给官僚资本扩张垄断找到了借口。
我们无法估计中石油影响国家权力的能量到底有多大,也无法确切知道他们在上层做了哪些工作,从1999年开始,国家经贸委等几个国家部委越来越关注陕北石油开发问题,陕北油田开发越来越被描述成“无法无天”的状态。
1999年5月,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国家经贸委等部门关于清理整顿小炼厂和规范原油成品油流通秩序意见的通知》,明确要求对没有采矿许可证的采油场点一律予以取缔。同年10月,国家经贸委等5部委和陕西省政府对陕北石油资源开发状况进行调研,形成《关于陕北地区石油开采秩序情况调查的报告》,经国务院领导同志同意,以国经贸石油(1999)1239号文转发。要求“坚决停止和纠正允许投资商参与石油开采活动的做法,正在进行的非法开采活动,必须立即停止,凡侵权开采、侵权占区块和油井的单位和个人,要责令立即退出,并将侵权侵点的油井、区块无偿交还矿业权人”;“对各县钻采公司的联营单位,进行全面清理,并根据联营单位的不同情况采取划转、收购、兼并、资产入股等多种方式进入陕西省延长石油工业集团,实行统一管理”。“陕西省延长石油工业集团要在省政府的领导下,加快工作节奏,加强内部管理,加大改革力度,尽快理顺关系,搞好清理整顿。在规范开采主体的基础上,首先要将原油、成品油的生产、加工和流通纳入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管理范围。同时,积极创造条件,争取整体进入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公司。这是从根本上理顺石油管理体制的必由之路。”
2000年以后,国家有关部委先后7次到陕北督查清理整顿工作。明令对无合法开采资质、许可证,非法开采石油资源的企业要依法查处,对继续违法开采石油资源的,要依法追究其刑事责任。
2002年1月11日,国务院副秘书长马凯主持召开了陕北地区石油企业整顿和重组会议,《会议纪要》强调:“联营单位投资者成份复杂,与县钻采公司多为承包、挂靠、联营关系,不具备石油开采资质条件,要加大整顿力度,严厉打击非法开采行为”。会后由国家经贸委、公安部、监察部、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工商总局、环保总局、中石油集团和陕西省政府,共同组成陕北石油企业重组和整顿工作组,负责协调,指导清理整顿工作。
2002年9月11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披露了延安市吴旗县私人采油、越界开采,污染环境及个别领导干部参与石油开采的问题,朱镕基、李岚清、温家宝等领导对此作了批示。受国务院委派,国家经贸委副主任张志刚、监察部副部长陈昌智分别带领国家有关部委来陕督查石油整顿工作,要求立即收回个人油井收益权,严厉查处领导干部参与非法采油行为。
山雨欲来风满楼,陕北民营石油企业即将成为待宰的羔羊,然而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从2000年3月起,各县大量审批、卖出区块,和联营公司签订给予投资者更加优惠条件的开发协议,又一次掀起来一个石油开采的新高潮。各县油区井架林立,几百部钻机同时启动。仅靖边县新批区块600多平方公里,收款5000多万元。安塞县政府给投资者“每平方公里免交一口探井钻前规费”“拥有长期的开采经营权”的优惠政策极大地鼓舞了投资者的积极性。越来越多的投资者涌入这个巨大的陷阱。
三 以国家的名义——中石油和地方政府的利益之争
以地方石油开采“污染环境、资源浪费”等理由到中央告状,中石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全部占有陕北石油资源维护自己的垄断利益,但中石油这一努力受到了陕西地方政府强有力的抵制。陕西地方政府认为,与其让中石油把这块蛋糕拿走,还不如自己拿过来。双方打着国家利益的旗号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2002年7月26日,中石油向国家经贸委提交了《关于对陕西地方石油企业整顿与重组的意见》,针对陕西省提出的对陕西地方石油企业实行“省内重组,由省管理”的意见进行反驳,提出省内重组存在六大弊病:不符合中央对陕北石油整顿的一贯方针;将严重影响陕甘宁盆地整体油气资源开发利用战略规划目标的实现;难以根治地方乱开滥采石油资源的混乱局面;无法解决乱开滥采、浪费资源的问题;很难协调省、市、县之间的利益矛盾;可能引发周边和其他地区乱开滥采石油问题。
中石油建议“在治理整顿的基础上,尽快将延长石油工业集团及延安、榆林两地的15个县钻采公司彻底与地方脱钩,其人员、资产和业务全部并入中国石油集团。并入后,其原油、成品油的生产、加工和流通统一纳入中国石油集团的管理范围,由集团公司委托中国石油股份公司进行具体管理。对延长石油工业集团下属的延长油矿、延安炼厂、榆林助剂厂等省国有企业,其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经中介机构审计后,整体无偿划入中国石油集团公司。”
在这个《意见》里,中石油还提出了地方政府管理中存在的一系列问题,认为“陕北地方石油乱开滥采的根源,主要是由于陕北各市、县政府违法行政造成的。他们无视国家《矿产资源法》的有关规定,在长庆油田已进行矿权登记的范围内,擅自招商引资、划卖区块、出卖井位,造成石油开采主体的极度混乱。大批联营单位和‘个体油老板’。在石油矿区任意布井,急功近利,掠夺开采,使石油资源遭到严重破坏。”
针对中石油的《意见》,陕西省经贸委2003年1月向国家经贸委提出了《陕西省经济贸易委员会关于陕北地区石油企业重组整顿意见的报告》,提出“作为企业,不论隶属关系如何,只能代表企业,追求企业利益的最大化,不能认为中央企业就能代表中央利益,地方企业代表地方利益,更不能认为只有中央企业才具有先进生产力代表的优势。”“陕北地区出现的石油资源矛盾不是体制问题,而是资源配置不合理造成的,中石油利用国家资源管理机构变更和自身有利条件,抢先登记了陕北地区绝大部分石油资源,甚至将早已移交延长油矿的区块又登记到自己名下,有的虽已登记,但未开展任何实质性的勘探开发,造成一方面中石油占据资源大量闲置,另一方面延长油矿资源严重短缺。”暗示中央,“进行中石油收购重组,必然造成各种矛盾激化,极可能在陕北引起一场社会动乱,局势将难以控制,势必影响全省乃至全国的政治社会稳定”。
一个是大型国有企业,自以为代表国家,一个是地方政府,为了“西部大开发”和“社会稳定”。双方都打着为了国家利益的旗号,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四 以国家的名义——先下手为强
以国家利益的名义,中石油和陕西政府对民营石油企业都磨拳搓掌。面对中石油这条有着中央权力背景的“强龙”,陕西省政府显示出了作为“地头蛇”的强悍,就在中石油的长庆油田和一些民营企业谈判收购条件的时候,陕西省政府先下手为强,动用国家机器果断出击,占领了民营投资的数千口油井。
从2003年3月16日起,首先是延安市安塞县政府发了“收回油井收益权采取先收井、后算账再解决遗留问题的办法,各投资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交井”的通告。5月12日安塞县政府由县委书记带队,出动便衣警察(公安、武警、检察院、法院法警)
200多人,县钻采公司“棒子队”(携带木棒的准武装组织)100多人,在毛庄科希望小学旁边通往油区的道路上,和投资人以及要求偿还欠款的当地农民400多人形成对阵。300多名警察和“棒子队”一齐出动,冲入人群中,双方发生激烈冲突,公安共抓捕了50多人,其中8人已正式逮捕,其罪名一律为:“哄抢国家财产,妨碍公务”。
5月13日,榆林市石油清理整顿小组召开专题会议。5月23日,榆林市相继发出彻底收回原招商引资开发油井“三权”(经营权、所有权、收益权)的号令,定边县在彻底收回油井“三权”的文件中说:“坚决、彻底、全面地接管油井,确保5月底完成我县石油行业资产归并重组工作”。
5月29日,榆林市政府发出《关于明确收回油井三权有关工作标准的紧急通知》要求:“原投资者限期退离井场,政府接管油井后,原投资者及其雇用人员必须一律限期退离油井,不得参与任何形式的生产经营管理活动”。激起投资者的愤慨,6月3日至4日,约4000多投资者到靖边县政府请愿,靖边县政府答应给投资者一定的补偿。
6月14日榆林市发出一份榆政发[2003]55号文件《榆林市人民政府关于印发全市收回油井三权调度会议纪要和王斌副市长在会议上讲话的紧急通知》,要求各县政府及有关部门“一定要先接管,后算帐,一次清算,一步到位,原投资者彻底退出,严格执行无偿收回政策,凡投资满5年,或负收益,或新投资油井以及投资收回的油井必须无偿,无条件全部收回”。“公、检、法、司要切实肩负起维权护法的职责,对于在收回油井“三权”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非法集会和上访活动,一要毫不畏惧,二要坚决反对。”会议提出要“破斧沉舟,背水一战”。
6月15日榆林市55号文件下发的第二天,靖边县4000多人到县政府请愿,从6月15日开始,定边、靖边、横山县联营企业的投资者开始陆续上西安上访。
6月中下旬,榆林市各县都组织了大量干部抢占油井,仅靖边县就组织了1600多人的干部队伍,加上各种警察共计2000多人。他们开进产油区,驱逐看井人,甚至将他们的行李被褥扔出去,稍有不服从者,就会被铐走关押。光是靖边县就有30多位民营投资人被关押。
6月28日,定边县在“坚持以打促整顿,以打促接的原则下”,“采取强硬措施,全面接管油井”,并发出紧急通知,定于28日下午3时由县钻采公司进驻井场,接管油井。在100多名县级干部的配合下,要求公、检、法、司所有在机关的干警共500多名,以及110巡警、交通警察、武警统统出动,浩浩荡荡开往油区。县长乘进口高级县长专用警车,在大批警车的护卫下,警笛齐鸣,警灯闪烁着驰向油区。官方和在开往油区的张天渠、店房洼、樊学、姬塬等油区的近数千名群众发生严重对峙,堵截的车辆达1公里之长,双方对恃10多个小时。6月29日凌晨3点,陕西省榆林市派出了200多名武装警察,他们荷枪实弹,在公安人员的配合下,当场拘捕12名群众,拖走几十辆汽车,打开通往油区的通道,砸烂各油井大门的门锁,撞入井场,占领了油井。
7月10日贾治邦省长主持召开紧急会议,放弃了原来的“坚持无偿收回原则”,变为“给与适当补偿”。但是补偿数额远远低于市场价格。
从7月下旬到8月底,陕北政府党政五套班子一起出马,公检法司全力配合,经一个多月的“攻坚”战斗,政府宣布:“收回三权工作已经取得全面胜利,98%的油井已结算兑付,95.6%的油老板已和政府签订了补偿兑现协议,高高兴兴领走了补偿金,并到公证处进行了公证。”
五 受伤的总是人民——青阳岔的愤怒与悲哀
“比日本鬼子进中国还厉害!”提起2003年6月份的那场收井运动,青阳岔附近的村民们心有余悸。
“我被铐着双手带走了,就在那个油井旁边。”一个老实巴交的村民指着对面山坡上的一个油井说。他原来替老板看油井,一个月收入600元,另加一些节日补贴等。收油井那天,三个便衣来到他看守的油井,要他离开,他不肯,对方把他铐了起来,拘留了15天。如今,他失去了工作。
聊天中我们得知,路边一口油井的看井人原来是一个“小老板”。他原本是这里的村民,替别人看油井。2003年他痛下决心,从亲戚朋友那里筹集了40万元买了一口日产油300多公斤的油井,可是刚当40天老板就赶上了政府收井,他无可奈何地看着警察把他的床铺被褥行李扔了出去。他只得到了10万元的赔偿,至今还欠下近30万元的外债。在青阳岔,像他这样倒霉的“小老板”还有很多。后来,他托关系重新找了这份看油井的差事,他看的正是原来自己的油井。现在,他每个月收入只有500多元,而且没有任何福利。
“哎,人家有权有势。斗不过你共产党,我们认输了还不行么?” 青阳岔充满了这样的无奈和叹息。
油井收走了,战争在继续——长庆石油与地方政府钻采公司仍然是不是发生冲突,只不过,民营投资者不得不投靠一方。青阳岔的石油生产方式没有任何改变,原有的污染在继续。唯一的变化是,原来受到污染的农民可以从民营投资人那里得到补偿,现在,他们没有能力和政府讨价还价。偷油的也在继续,原油稽查队变成了一个肥差,他们对某些偷油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来的腐败是看得见的,私人把钱送给官员,现在,政府直接控制了所有的石油收入,没有人知道钱是怎么花的。
在去青阳岔的路上,出租司机告诉我们,2003年之前他一年的收入大约6万元,最忙的时候他曾经一天跑四趟青阳岔,挣400多元。现在,他每年的收入不到三万元。
青阳岔街边,一个卖西瓜的农民说,他在前两年生意好的时候一天最多能挣100多元,而现在每天20块钱都挣不到。“现在钱都让少数人拿走了。”他无奈地说。
旁边几个人把我们当成了记者,很快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表达愤怒。他们说,看井的人大都是和政府官员有关系的;东面的小河污染更厉害了;房租每月由原来的90多元一间变成了现在的30元一间;很多做生意的人失业了;县钻井队克扣工人工资已经几个月了;县委马书记由“马三亿变成了马七亿”(形容钱多)。
所有这些我们都没有核实,但我们相信这传言背后表达的愤怒。我很少看到一个地方的人民对政府有如此深刻和普遍的敌意。
曾经被称为“小香港”的青阳岔,如今冷冷清清。三层楼高的“西北大酒店”已经人去楼空,夹杂在油井中间的成排的店铺空无一人,几乎每一个门上都有一把沉重的铁锁,在长长的蜿蜒的街道上只能看到两家卖西瓜的和一家卖冷饮的还在张罗生意,整个街道好像突然间发生过什么,热闹和喧哗瞬间消失了。
六 几点思考
在官僚垄断资本和地方官僚利益集团的双重挤压下,脆弱的民营资本被掠夺和驱逐,这和一百年前的中国何其相似!而当他们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权利和尊严的时候,他们成了的破坏和谐稳定的“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连同为他们辩护的律师在内,维权者被扣上政治帽子抓进了监狱。这场悲剧加闹剧还没有结束,这中国特色的问题需要我们每一个中国人认真思考和总结。
1 国家利益,还是垄断企业利益、地方政府利益?
中石油与陕西地方政府争夺石油过程中都打着国家利益的旗号。然而,中石油能等同于国家利益吗?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垄断了中国石油产业,他们从中国消费者身上获取了超额利润。但是,有多少利润被管理层侵吞了?有多少利润被混乱的管理效率消耗了?有多少收入可以作为利润交给国家?有多少利润能够给普通人民带来福利?他们在国内耀武扬威,在国际上有多强的竞争力?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国家利益,人民利益,还是自己的利益?所有这些问题,都值得认真思考。
从表面上看,陕西省政府是为了尽力保护地方利益,即为了发展地方经济,加速老区的脱贫致富,这也是陕西省经贸委希望中央继续给与陕北政策倾斜的主要理由。但实际上,陕西省地方政府的利益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正如中石油《意见》中指出的,陕西省主张以延长石油工业集团公司为主体将延安、榆林市现有的15家钻采公司重组进入延长石油工业集团,作为省直属企业管理。延安市政府主张组建以延长油矿和延炼为核心、各县钻采公司为子公司的紧密型企业集团,由延安市进行管理。榆林市则表示,执行中央和陕西省的决定,但重组应充分考虑他们的利益,赞成进入有开采资质的单位,但不赞成进入延长油矿管理。而且,从地方政府收回油井的状况来看,环境污染问题没有解决,老百姓收入减少,石油经济彻底变成了官僚经济,靖边县除了公务员工资每个人每月涨300元以及没有制约的官员特权之外,几乎看不出有多少人受益。
2 国家战略资源就不能由私人开采?
石油是国家战略资源,但国有企业开采还是私人开采都是卖给国家,都不影响其作为战略资源的地位。民营资本进入垄断行业符合改革开放的大趋势。2005年4月,国家发改委能源局负责人表示,民营资本将自主开采油田,具体政策有望在2005年出台。其实早在石油体制改革方案出台之前,民间资本针对进入石油上游行业的禁令,采用了与中石油合作,或者到境外注册公司再回到国内开采的迂回形式已经开始涉足石油勘探开采。全国工商联石油业商会副秘书长王德岗表示,“陕北大约有1000多家民营油企,他们大多是在公开招标中承包中石油的打油井任务。由于政策上对勘探开采权的限制,他们在开采中的利益常常得不到保护。石油体制改革方案的细则出台后,他们不仅可以取得自主勘探开采权,而且民营油企的私有财产也将得到保护。”
3 如何看待私人开采石油初期存在的问题?
引起陕北油田“整顿”的几个理由分别是环境污染、资源浪费、干部打井、土炼油、民营企业无资质技术落后等,听起来民营企业投资石油很可怕。但仔细分析起来,这些指责是没有道理的。
首先,“干部打井”和“土炼油”是政府没有尽到管理职责的问题,与民营开采无关。不可否认,陕北油田的开采秩序有些混乱,但是,这主要是一个管理的问题,也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不应当采用这种“因噎废食”的办法治理。
其次,油井收归各县政府后,不仅没有改善“环境污染”和“资源浪费”现象,反而使污染和浪费更加严重。因为原来县环保局可以对污染企业罚款,而收归政府后,环保局不敢找副县长任领导的钻采公司罚款。到2004年,在地方政府接管一年后,油井产量明显下降。河流被严重污染,甚至有的地方农民饮水已成困难。
第三,关于没有资质和技术落后的问题。开采资质本质上是一个民营企业准入的门槛高低问题。在特殊的地质构造和历史背景下,陕北油田的民营投资者已经通过政府的一系列文件许可,就是有开采资质的。民营企业开采技术整体上的确不如长庆油田等国有大型企业,但是,也有相当多的民营企业钻井技术水平并不亚于国有企业,他们的油井被没收后,他们的钻井队现在给中石油打井,有的到青海、新疆油田打井。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给民营企业发展锻炼的空间,民营企业怎么可能长大?国有垄断企业没有在竞争中锻炼,怎么可能有能力进军国际市场与跨国公司竞争?
民营油井收归政府后,名义上挂靠在延长油矿下面,实际上,民营企业油井被没收交给县国营钻采公司管理后变成了各县政府的官办企业,例如,靖边县钻采公司经理由副县长高忠诚担任,定边县钻采公司由县政协副主席张林森担任,政企合一的官商经营必然导致效率低下、腐败丛生,石油变成了特权阶层任意瓜分的蛋糕。
4 地方政府为什么就不能采取温和的办法?
即使民营油井所有的“罪状”都符合实际,即市民营油井必须收归政府所有,难道政府非要采取暴力行动?难道就不能采取更为温和的办法解决问题?
本来民营油井约定的开采时间不过五年八年,而且这些小油井寿命也大都不超过十年时间,只需要多给他们几年时间,他们就可以满意地撤离了。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
联想到不久前同样发生在榆林的三岔湾事件,上千名武警对手无寸铁的村民开枪,抢占他们的土地,我们不得不怀疑,这权力行使的逻辑是一脉相承的。仰仗着枪杆子,动不动就是恐吓和暴力,难道陕西榆林的和谐社会就是这样建设的么?
其实这还不仅是榆林的问题,也是一个全国性的问题,很多地方官员还没有能力适应一个变革的多元化的时代,他们处理危机的能力让人忧虑。
5 谁把经济问题政治化了?
靖边县公安局艾副局长谈到这个事件,骄傲地说,“陕西省主要领导一下就看出了问题的本质,他们打着维护经济利益的旗号,实际上是在制造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这就是一些官员的逻辑,任何问题一旦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上升到社会稳定的高度,他们的任何破坏稳定的行为在中央面前就变得有理了。
这本来是一个经济问题。那些成千上万的民营投资者在陕北投资油田开发的时候,恐怕没有人打算成为被追捕的受难者。民营投资者与中石油长庆油田的纠纷也不过是为了经济利益。即使地方政府背信弃义要收回油井,这本来不过是一个合理补偿的问题。即使民营企业起来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这也不过是一个法律问题。
然而不幸的是,在中国,一切问题都可以变成政治问题。民营投资者在宾馆组织开会商量维权事宜,那叫“非法集会”;律师收取律师费,那叫“非法集资”;他们集体上访,那叫“聚众扰乱社会秩序”;他们想表达抗议,轻则不予理会,重则武力相向。他们想找媒体曝光,消息会被封杀;他们想在互联网上喊冤,网站会被封掉;他们不得不找国际媒体,那叫里通外国危害国家安全;他们想起诉,人家的法院根本不理你。公检法公然不受理,现行体制下,你能怎么样?你还能上山打游击么?
把一些捍卫自己经济利益的投资人逼上绝路,然后抓住逃亡的维权代表和国际媒体的偶然联络以及个别维权人士十几年前的政治活动的蛛丝马迹,就声称抓住了一个重大政治事件,以强烈的敌人意识对待自己的国民,这就是陕西某些政府官员的逻辑。我们并不否认,在维权者向陕西政府请愿的时候,提出的某些要求不尽合理,但这本来是一个可以协商的问题,也只是一个赔偿多少的问题。但遗憾的是,他们居然成了被追捕的流亡者。一些麻木机械的官僚能把千千万万普通维权者逼成陈胜吴广,这是中国的一个现实的威胁。抢了油井,抓了维权代表,抓了律师,恐吓了民众,问题就解决了么?
社会就和谐稳定了么?
以国家的名义,他们争夺自己的利益;以国家的名义,他们抢劫公民的财产;以国家的名义,他们把经济问题变成政治事件;以国家的名义,他们制造人民的恐惧和敌意;以国家的名义,他们践踏法治的尊严。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中国政府必须认真对待地方既得利益集团和官僚垄断集团对人民的伤害了。
许志永 2005年7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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